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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二个寒暑,足以让一个被倒拎着打屁股的婴孩,长成能挥得动锄头的半大少年。

古川蹲在自家屋后那片小小的菜畦里,裤腿挽到膝盖,露出晒得黝黑、沾着新鲜泥点的小腿。初夏的阳光已经颇有力度,晒得他后颈发烫,细密的汗珠顺着额角滑下,混着尘土,在脸颊上冲出几道浅沟。他手里攥着一把刚拔下来的、长势过旺抢了菜苗养分的野草,动作麻利。指尖被草叶边缘划出几道浅白的印子,手掌心覆盖着一层薄茧,硬硬的,是这些年握锄头、镰刀磨出来的。

泥土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,散发出一种混合着腐殖质和青草汁液的独特气息。几只肥硕的菜青虫在嫩绿的菜叶上缓慢***,古川伸出沾满泥的手指,精准地捏起一只,远远弹到旁边的鸡舍里,立刻引来一阵母鸡兴奋的咯咯声和扑腾。

“川儿!川儿!”母亲柳月娘的声音从低矮的泥草房里传出来,带着点急,“去河边瞅瞅你爹!日头都偏西了,他那块坡地也该拾掇完了,别是锄头把子又抡断了卡在那儿!”

“哎!知道了,娘!”古川扬声应道,声音褪去了孩童的稚嫩,带着点少年变声期的沙哑。他站起身,拍拍手上的泥,又随意地在粗布裤子上蹭了两下。十二年的时光,在这个贫瘠的农家小院里,似乎只是让墙壁的泥皮剥落得更多了些,让屋顶的茅草换了几茬,让爷爷古树根背上的“小山”驼得更明显,让父亲古大山额头的沟壑更深了几道。不变的,是那弥漫在空气里、渗入每一寸土坯的,属于贫穷的、坚韧的、带着烟火与泥土腥气的“家”的味道。

他熟门熟路地穿过屋旁窄窄的、被踩得溜光的土路。路边堆着陈年的麦秸垛,金黄的色泽早已褪成灰扑扑的枯槁,散发出干燥温暖的气息。几只芦花鸡在草垛旁刨食,看见古川也不怕,只是稍稍让开一点。

古川的目光掠过草垛,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。他左右飞快地扫了一眼,确定母亲没在窗口张望,父亲也还没影儿,便像只狸猫般敏捷地一矮身,钻进了草垛侧面一个不起眼的凹陷处。这里被他用干草巧妙地掏出了一个仅容一人蜷身的小小“密室”,隐秘又避风。

他从怀里——那件同样打了好几个补丁、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内袋里——极其小心地掏出一本书。不,严格来说,那甚至称不上一本书。只是几页粗糙泛黄的纸,用细麻线歪歪扭扭地订在一起,边角磨损得厉害,卷了毛边。封面早已不知所踪,首页的字迹也模糊了大半。

这是他最珍贵的“财产”。

得来极其不易。是去年冬天,一个走村串户的货郎,推着吱呀作响的独轮车路过古家坳。车上的货物大多是些针头线脑、劣质的胭脂水粉、小孩子馋嘴的麦芽糖块。古川帮家里卖了攒下的几十个鸡蛋,换了一小包盐和一团母亲要的棉线。就在他转身要走时,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货郎用来垫在箩筐最底下防潮的一摞“废纸”。其中一页被风吹起一角,上面几个墨迹勾勒的、虽然简单却异常生动的持剑小人像,瞬间攫住了他的心神。

他磨了货郎半天,用帮对方推车送出村口半里地为代价,才换来了这几页被货郎嗤笑为“擦屁股都嫌硬”的破纸。

古川珍惜地拂去纸页上沾着的几根草屑,就着草垛缝隙里漏进来的、下午斜斜的光线,贪婪地看了起来。上面的字,他认不全。这些年,他认字的途径少得可怜。村里有个老童生,姓李,在邻村大户人家当过几年账房,后来眼睛花了才回村。古川就借着帮李童生挑水、劈柴、打扫他那同样破败小院的由头,一点点地蹭着学。李童生有时心情好,或者被古川那双异常专注清亮的眼睛看得心软,便会指点他一两个字,或者讲几句《百家姓》、《千字文》里的句子。

这几页残破的纸,上面的文字显然比《千字文》深奥晦涩得多,夹杂着许多他不认识的字词。但那些配图,还有他能勉强连蒙带猜拼凑出来的零星句子,却在他眼前打开了一个光怪陆离、令他心驰神往的世界。

“……青岚峰高千仞,云雾缭绕,时有剑光冲霄,鹤唳清越……是为青岚宗山门所在……”他艰难地辨认着,手指在粗糙的纸面上划过,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。目光投向东方,越过自家低矮的泥墙,越过村口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槐树,投向更远处那连绵起伏、在午后薄雾中呈现出深深浅浅青黛色的山峦轮廓。在那片山峦的最高处,云雾终年不散,像蒙着一层神秘的面纱。那就是青岚峰?县城旁边最高的那座山?山上有神仙?有能御剑飞行、一剑断江的武林门派?

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感瞬间窜上少年的心头,比六月的太阳还烫。他仿佛看到云雾裂开,一道璀璨的剑光撕裂长空,清越的鹤鸣穿透云霄……这想象是如此鲜明,以至于他握着纸页的手指都微微颤抖起来。

书页翻动,后面是一些更加荒诞不经、却又让人无法移开视线的记载:

“……北溟有巨鼋,其背若岛,吞吐间云雾生灭……”

“……南疆瘴林,有木通灵,食其果可三日不饥,然多幻象丛生……”

“……西极流沙,偶现海市蜃楼,中有琼楼玉宇,仙乐缥缈,疑为古仙遗府……”

仙!

这个字眼像带着魔力,反复撞击着古川的心房。他呼吸都急促了几分。是真的吗?这个世界,真的有飞天遁地、长生不老的仙人存在?就在那些渺无人烟的绝地,或者……就在那云雾缭绕的青岚峰顶?

“哞——”

一声悠长而疲惫的牛哞,夹杂着沉重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,由远及近,瞬间将古川从北溟巨鼋和南疆幻果的奇幻世界里拽了回来。

他像受惊的兔子,飞快地将那几页宝贝纸塞回怀里,贴着温热的胸膛藏好,又胡乱地拍掉身上沾的草屑,手脚并用地从草垛洞里钻了出来。动作一气呵成,显然演练过无数次。

刚在土路上站定,就看到父亲古大山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拐角。他肩上扛着一把磨得锃亮的厚重锄头,锄板在夕阳下反射着微光。身上的粗布短褂被汗水浸透了大半,紧紧贴在虬结的肌肉上,勾勒出劳作的痕迹。裤腿上溅满了泥点。他牵着一头同样显得疲惫不堪的老黄牛,牛背上驮着几捆刚从地里割回来的、喂猪用的新鲜藤蔓。

古大山看见儿子,那张被晒得黧黑、刻满风霜的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朴实的笑容,露出被劣质烟草熏得微黄的牙齿:“川儿!在这儿干啥呢?你娘喊我了?”

“嗯,娘看你老不回来,让我出来瞅瞅。”古川赶紧迎上去,很自然地伸手去接父亲肩上的锄头。那锄头入手极沉,带着土地的温度和汗水的咸涩。

“嗨,没事!这点活算啥!”古大山嘴里说着,却还是顺势把锄头递给了儿子,空出来的大手习惯性地在儿子汗湿的头顶上揉了一把,力道不小,带着庄稼汉特有的粗糙亲昵,“坡地那边石头多,费了点劲。这老伙计,”他拍了拍老黄牛厚实的脊背,“也累够呛。走,回家!”

父子俩一前一后,沿着土路往家走。老黄牛慢悠悠地跟在后面,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,驱赶着恼人的蚊蝇。

“爹,”古川扛着沉甸甸的锄头,侧过头,装作不经意地问,“县城东边,最高的那座山,叫啥来着?就是顶上老有云彩罩着的那个。”

“哦,青岚峰啊!”古大山随口答道,声音洪亮,“咋想起问这个?”

“没啥,就是看着高。”古川的心跳快了一拍,青岚峰!那纸上写的“青岚宗”,果然就在那里!“那山……有人上去过吗?听说上头有练武的?”

“练武?”古大山哈哈一笑,笑声在傍晚安静的村落里传得很远,“谁跟你小子瞎咧咧的?那山高着呢,陡得很!除了采药的老把式,谁敢往那云雾罩着的地方钻?摔下来骨头渣子都找不着!还练武……”他摇摇头,显然觉得这是无稽之谈,“那都是说书先生编的,哄你们这些小娃娃的!咱庄户人家,把地种好,把力气练实在了,比啥‘武’都强!”

古川“哦”了一声,没再追问,心里却翻腾开了。父亲笃定的语气,反而让他更相信那几页残破异志上的记载并非空穴来风。越是人迹罕至,越有可能藏着秘密。练武?不,那上面写的,分明是更接近“仙”的手段!

回到那个熟悉的小院,夕阳的余晖将土墙染上一层温暖的橘红。爷爷古树根依旧蹲在门旁那块被他磨得光滑的石墩子上,手里拿着他那根磨得油亮的铜烟袋锅。烟锅里塞着自家种的、味道辛辣呛人的劣质烟丝,他“吧嗒吧嗒”地***,眉头习惯性地锁着,目光落在院子里几只正在啄食的鸡身上,像是在清点一项重要的资产。那眼神里的愁苦,十二年来似乎从未真正散去,只是被岁月刻得更深了。

母亲柳月娘正坐在屋檐下的小板凳上,借着最后的天光缝补一件父亲磨破了肩头的旧褂子。她低着头,脖颈弯出一道柔韧的弧线,鬓角已经有了几缕不易察觉的银丝。手指翻飞,动作熟练而快速。旁边的破陶盆里,放着几把刚从菜畦里摘回来的青菜,还带着水珠。

“回来了?”柳月娘抬起头,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,眼角的细纹也跟着舒展开,“快洗把脸,准备吃饭。川儿,把锄头放墙角去。他爹,锅里温着水,你先擦擦汗,瞧这一身湿的。”

“哎!”古大山应着,走到院子角落,那里有个半人高的粗陶水缸。他拿起飘在水面的葫芦瓢,舀起清凉的井水,哗啦啦地从头上浇下去,痛快地甩了甩头,水珠四溅,在夕阳下折射出细碎的光。

古川放下锄头,也走到水缸边,学着父亲的样子,用瓢舀水,仔细地洗去手上和胳膊上的泥垢。清凉的井水刺激着皮肤,带走了劳作后的燥热。他看着水面上自己晃动的倒影:一张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,眉毛浓黑,鼻梁挺直,嘴唇抿着,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倔强。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,黑亮黑亮的,像浸在深潭里的墨玉,里面跳动着一种与这农家小院、与这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似乎格格不入的光芒——那是被书本和异志点燃的、对远方和未知的强烈渴望。

晚饭很简单。一张低矮的、被油污浸润得发黑的木桌摆在院子中央,借着天光。一盆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粟米粥,一碟自家腌的咸得齁人的萝卜干,还有柳月娘刚炒出来的一盘油星少得可怜的青菜。主食是几个掺了大量麸皮、口感粗糙剌嗓子的杂粮窝头。

爷爷古树根端着碗,先小心翼翼地嘬了一口滚烫的粥,然后拿起一个窝头,掰成两半,一半递给旁边的古川,一半自己拿着。他吃饭很慢,几乎没什么声音,只是眉头习惯性地皱着,像是在计算着这一顿饭又消耗了多少铜板。

古大山则吃得狼吞虎咽,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。他夹了一大筷子咸菜塞进嘴里,含糊不清地说:“东头老赵家的麦子,看着比咱家的强点,穗头沉。”

“嗯,”古树根应了一声,头也没抬,“他家地肥。咱家坡地那点收成……唉,交了租子,也就够糊口。”他又习惯性地叹了口气,那叹息声仿佛成了饭桌上的一道配菜。

“娘,这菜炒得香!”古川咬了一口窝头,就着青菜,努力吞咽着粗糙的食物,不忘夸赞一句。

柳月娘脸上立刻漾开满足的笑意:“香就多吃点,锅里还有。”她看着儿子,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,“慢点吃,别噎着。”

夜幕悄然四合,最后一点天光被深蓝的绒布吞噬。院子里彻底暗了下来。柳月娘起身,摸索着从屋里端出一个粗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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